作者：蘇靜（湘潭大學博士研究生，湖南工程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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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麥加恩（John?McGahern，1934—2006）是20世紀愛爾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深受社會因素、個人經歷以及文學傳統的影響，既是20世紀中期愛爾蘭特殊社會形態的產物，也是作者本人經歷的藝術呈現。麥加恩將個體的生命體驗與宏大的時代語境有機地融合，形成了極具個人特色的風格。

鄉村空間在麥加恩文學體系中的重要性極為明顯，童年的農場生活經歷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他在小說中對西部鄉土的自然風光、生活習慣、風俗傳統進行了詳盡的描繪，使其作品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反映了20世紀中期愛爾蘭鄉村的保守和封閉，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愛爾蘭內陸古老、傳統的生活方式和風俗。

首先，小說呈現了西部鄉土自給自足的傳統農耕生活。在他的前幾部作品中，有多處細節指證了鄉間人對傳統生活方式的恪守。一方面是飲食結構簡單，并且以家庭自制的食物為主。在敘事文本中出場較高的食物為土豆、雞蛋、咸肉、蘇打面包、三明治等，唯有重要節日和場合人們才會精心準備食物。另一方面，作品描繪的鄉村生產仍以傳統的自然農耕為主，人與畜為主要勞動力，常以家庭為單位或鄰里間互幫互助進行集體性勞作。在《警局》《黑暗》《在女人中》《他們或將面對升起的太陽》幾部小說中，麥加恩都詳盡地描繪了主要人物因時制宜種植土豆、挖掘泥炭、收割牧草等勞作場景，映射了愛爾蘭鄉間民眾對于傳統農耕方式的信任與傳承。

其次，小說揭示了鄉間民眾思想上的保守排外。麥加恩的作品多以20世紀中期的愛爾蘭為背景，將這一時期封閉、壓抑的社會氛圍不露斧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作品中不乏來自各個階層、思想守舊排外的人物，如農民馬奧尼，革命老兵莫蘭，教區學校校長，激進的民族主義者等，于他們而言，愛爾蘭的年輕一代前往英國謀生就是自甘墮落，是對獨立抗爭的否認。麥加恩細膩地刻畫了保守主義思想在愛爾蘭鄉村根深蒂固的影響以及普通民眾對于本地外來者的防備與排斥。在《他們或將面對升起的太陽》中，勞特里奇與異國妻子從倫敦遷居愛爾蘭鄉村，房屋的一切動靜均被鄰里密切關注著，“憤恨激化了固有的排斥，以褊狹之態對待一切陌生的或外來的事物”。鄉間民眾皆以天主教教義為行為規范，家庭內部等級制度嚴明，性別秩序意識強烈，麥加恩著眼于農場生活的微小細節影射了當代愛爾蘭宗教思想禁錮和德瓦萊拉政府實行極端保守政策的社會史實。

最后，小說通過描繪鄉村生活細節再現了地方文化傳統。麥加恩以細膩的筆調對愛爾蘭西部鄉村的地方風俗傳統進行了大量的寫實性描寫，涵蓋了婚禮、販牛集市、宴會、守靈、葬禮等重要社會活動，呈現了地方的人文特色，反映了西部簡單質樸的生活方式。

麥加恩認為鄉土景觀“一點也不引人注目，但永遠都不沉悶”。從發行第一部小說起，他就極為重視對自然環境的描寫，或透過人物視角，或通過敘述者視角，不僅表現出鄉村自然風景未經雕飾的獨特美麗，也讓小說文本具備了與眾不同的美學價值。他對于鄉村風貌的藝術化處理使客觀的自然之物富有感染性，傳遞了愛爾蘭西部鄉土帶給作者的安全感、歸屬感和平和感。在麥加恩筆下，就連與死亡相連的墓地也呈現出一種詩意美學，“鳥兒在橡樹、白蠟樹和常青樹的高枝上唱著歌，那是屬于它們的領地，小鷦鷯和知更鳥則沿著墓地低矮的墻壁飛來飛去。陽光灑在大地上，不受拘束的牛群分散在石墻間的田地里貪婪地吃著初生的青草”。

麥加恩將其作品置于更為宏大的時代背景下，作者的主體意識也有了更多的闡釋空間。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愛爾蘭正邁向現代化進程，政府致力于提升國際形象，強調發展出口型經濟，注重吸引國外投資，將愛爾蘭塑造為一個現代的、充滿活力的、適合各國企業投資的理想勝地。而西部鄉土在農業愛爾蘭的文化藍圖中具有重要的傳統文化載體意義，被認為是未受侵擾的原始純潔之地。國際化的生活背景使麥加恩能超越本土視角來審視現代化帶來的改變和開放，因此他并不焦慮，但對于自己所珍愛的成長之地，麥加恩似乎有意用文字形式進行記錄，把它打造成獨特的美學符號，為其譜寫一首動人的抒情詩。正如他自己所言，家鄉的景觀就像“呼吸”一般熟悉而重要，他沒有給讀者描繪一個豐富多彩的愛爾蘭，但西部鄉村的原生自然風景在他的作品中得以不朽。

“回歸鄉村”是麥加恩小說重復的主題，《在女人中》前往城市尋找人生的年輕一代（除長子盧克·莫蘭之外）需要定期回鄉村重獲自我身份認同，《他們或將面對升起的太陽》中的勞特里奇夫婦也為了故土獨具的“真實感”放棄倫敦薪酬豐厚的工作，選擇了相對封閉、寧靜的湖畔社區重新建立生活。不同小說中的人物紛紛“歸巢”，表明落后于都市現代文明的西部鄉土仍是他們無法舍棄的精神家園。這種情感上的流向，使得小說人物在離開與回歸之間的選擇呈現了一種張力，強烈地烘托出鄉村在他們心中的重要地位。對鄉土的情感需求不僅呼應了作者后半生重回家鄉安居農場的切身經歷，也刻畫出愛爾蘭城市化和移民浪潮下具有群體性特征的文化癥候，新城市居民對于鄉村根基的精神依戀，其背后觀照的是轉型時期愛爾蘭社會變遷與文化觀念之間的深層互動。

美國文學空間研究者羅伯特·塔利認為，“令一個地方值得關注的往往是賦予其意義的敘事”，麥加恩小說中的地緣特征充分表明他在創作時具有清晰的處所意識和空間指向。他將自己的生長之地塑造成了具有多重意義的文本空間，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中后期的愛爾蘭鄉村生活圖景，也正是他對鄉村空間的重復描繪賦予了作品強烈的地方感。在現代性帶來的“時空壓縮”體驗之下，麥加恩筆下的鄉間農場好似一個永恒平靜與安寧的烏托邦，表達了他深厚的鄉土情結，同時也反映出他對于經濟社會進程之下的愛爾蘭西部鄉土的情感審視與理性思考。

《光明日報》（ 2023年04月20日?13版）